殷红与雪白--基耶斯洛夫斯基《十诫·第四诫》

刘铮|乔纳森

 < BACK

     对乱伦这个题目我一直有兴趣。不过要说是条分缕析地加以研究,那倒也没有,说得坦白些,就是较一般人多一点好奇罢了。杜拉斯的《情人》不少人当自传小说来读,我以为其中的自传成分是颇可怀疑的,举例来说,作者称自己与小弟弟虽然相爱但并无肉体关系,但后来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里面明明描写了两人的肉体关系,不是说后者就一定确有其事,不过小说还是只当它是小说好了。其实例子正多的是,我远兜远转举这么一个,也许有人要责我以低级趣味了。不过在我看来,谈低级趣味而不低级才是真正出离了低级,未经考验的风雅亦只是装池起来的风雅。
                                
    弗洛伊德的影响既深且巨,在他之后,"俄狄浦斯情结"这类古人不必去面对的尴尬之物就不得不常在我们心头萦回、唇边嗫嚅。我对俄狄浦斯颇感兴趣,但弗洛伊德那套泛性论实在有些讨人嫌,老实说,我起初对俄狄浦斯的一点热情,完全是出于对他与伊俄卡斯忒所生之两男两女的健康状况的关心。这是很现实的考虑,古来对乱伦的恐惧泰半是人种方面的。事实证明,这两双儿女尽管在孝道方面判然有别,健康却无可怀疑。当年我读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就惊讶于俄狄浦斯的理直气壮拒绝忏悔,他认为自己犯下乱伦是运命的戏弄,是众神要发泄对其家族的积忿。乱伦弑父的事儿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如果不是俄狄浦斯治下国内发生了瘟疫,也许他的乱伦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罪孽。
                                
    问题就在于乱伦不止关涉到人种,其所乱者实际上是所谓伦常。齐景公问政于孔子的时候,孔子为什么要答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呢?因为这是一种人人各职其位的太平景象,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家庭中,等级高下一旦判定,权力机制就可以自如运作了。所以我们回想一下那个口中给塞上大粪的焦大,令他焦虑的,也许并不是父不像父、子不像子这件事情本身,而是从这引出来的伦纪弛废、等级不彰的混乱局面。如果这样去看,则焦大真不愧为忠心的奴才,他担心的跟主子担心的竟然是同样的东西。以现代人的眼光,上面所说的就未免迂远,不过在我看来,乱伦这桩事情的本质却是所谓劫火烧之不失者,正堪千古。
                                
    回到电影上来,要说我看过的乱伦题材的影片也颇有几部了,父女恋、母子恋、兄妹恋、姊弟恋都有,还有父子恋、母女恋、兄弟恋、姊妹恋这些新品种,其实也不新了,不过是"自古有之,于今为烈"罢。讲姊弟恋的安德列·泰希内《我最想念的季节》,讲兄妹恋的市川准的《东京兄妹》,这两部都是两年前看的,此后一直心存感激,希望将来有机会可以一谈自己的感受,但我也怕谈不好,徒然捅坏了窗户纸,不如不说,就这样一直念念不忘。如果在这一类题材的影片中再加上一部,那就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第四诫》了,其余可以不论,因为根本不在一个境界上。
                                
    安卡的母亲在临终前留下的遗书没有拆封,这个封缄着的秘密一如磐石压在相互慕恋着的安卡和父亲麦克身上,当然压在他们身上的还不仅仅是这么一个秘密,因为一俟秘密揭晓,秘密就只是一个死了的答案而已,不管结果怎样,都会明白无误,了无分歧。秘密之外,尚有身份,身份之外,尚有纲常。如果说身份是他们与周围世界的纠缠的话,那么纲常就是他们与传统的纠缠、与历史的纠缠,这种纠缠辽远,然而绝不缥缈。他们本是清如水、明如镜的两个人,居然那么忧虑,居然那么痛苦,因为两个人的关系从来都不止是两个人的关系。大概只有找不到答案的才能算作难题,大概只有明知没有答案却还要苦苦找寻其答案的难题才能算作人生的难题,人生本就包含了这一层徒然的意思。
                                
    我说他们"清如水、明如镜",不是随便说说的,他们对生真有明澈的观照,心地又是那样清朗,令人思慕不已。安卡向父亲承认自己曾经背着他堕过一次胎,父亲激愤非常地说:"坦白地告诉你,我曾一个人离家在外面过夜,放你一个人在家,因为我期待某些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本来我以为你会跟第一任男友结婚,结果没有。后来我又幻想你生个孩子,现在我还这么想。"安卡流着泪答道:"我也是为了这原因才把孩子拿掉的,我不要你告诉我怀孕没有关系,面带微笑地安慰我。就为了这原因,我没告诉你我要把孩子拿掉,我担心你会说:女儿,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关系。"第一次看到这里,觉得异常震撼,后来又重看过三遍,震撼如初。他们把什么都先料到了,他们把什么都看明白了,他们把什么都照顾周全了,可是困扰仍是困扰,想找个姿势安顿自己、想找个理由说服自己都不可能。传道书》所谓"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就加增忧伤。"真是至言。
                                
    弗洛伊德理论中与"俄狄浦斯情结"相对的是"埃勒克特拉情结",影响小得多了,埃勒克特拉为父亲阿伽门农复仇这本事亦选的不好。奥维德《变形记》中有一则美拉(myrrha)恋父的故事,我看更有代表性一点。美拉将自己爱恋父亲的事吐露给乳母的时候,乳母"一阵冷战通过全身,满头白发,几乎根根都直竖起来",可见乱伦在其心目中是怎样的罪恶。然而乳母也好,美拉和终于落入彀中父亲也好,他们目乱伦为罪恶还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应,他们对乱伦究竟如何成其为一种罪恶、它冒渎的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并没有思考过,所以他们犯的还是所谓清白的罪恶。到了安卡和他父亲那里,意义就不同了,他们即便是想将自己灌醉也不得了,他们必得以清醒之眼逼视自己的行止,哪怕那是罪恶。这不得不张开的清醒之眼,是有智慧、有知识的人的赐,同时也是他们的罚,但不管是赐是罚,都只能如此,这也正是赐或罚的本义。探究燃烬的遗书到底揭开的是何种秘密,关心麦克是否安卡的生父、他们的恋情能否"合法",这些根本没有意义,从安卡和父亲决定烧掉遗书的那刻起,他们已经决意忤旨背叛,如果说罪恶,那时他们的罪名已经成立。但他们犯的已不再是清白之罪,他们把什么都先料到了,他们把什么都看明白了,他们把什么都照顾周全了,可他们还是要这么做,这就是现代人的罪了。《以赛亚书》里面说:"你们的罪虽然殷红,必变成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可是现代人的罪虽然殷红,他却未必期于变成雪白也。

转自 电影夜航船

 <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