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再读一遍"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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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本<雕刻时光>中,塔尔可夫斯基说他想拍一部电影,关于乡愁,关于俄国.于是他在苏联境外,把经受着的流放的煎熬与归家的思绪变成了电影的第一手资料.他化为片中的作家Gorchakov,一颗流离失所的灵魂,远离他所亲密和深爱的世界,作着忧伤而深邃的追索.----但这不仅仅是一次个人的体验, 塔尔可夫斯基超越了那些琐碎的情绪,关怀着更普遍和基本的命题.比如,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以及,我们为什么这样活着.毕竟,这是一部塔氏电影,那里面的摄影机永远是真理的探寻者,从未沦落成娱乐的供应商.所以,它的节奏是缓慢的,剧情是淡化的,叙事是极简的.但画面是诗意的,梦幻的,这造就了全片的结构和主题.   

    从影片一开始,"乡愁"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我听到有孤独辽远的哼唱在画面和脑海中缠绕,我看到黑与白的田园,还有家里的女人,和忠实的狗,静静的,眷恋在迷雾中.后来,这俄罗斯的民歌被渐渐掩埋,消失,在一段意大利作曲家威尔地的音乐里.这也许暗示了两种文化的冲突,也许还预示了主人公不自禁的迷失于崭新的旅程和过去的记忆.画面在明确的区分两个状态,黑白的幻梦,冷色的现实;并借助主客观视角的切换.比如主人公向Eugenia望去,看到的却是家乡的妻子.他不断的回望怀想故乡的爱人和那片土地,就像此行寻访的Sosnovsky----一个18世纪晚期的俄国诗人,意大利的名流,本国的农奴.甘愿回国作了奴隶,后来自杀身亡.----关山万里,脚下的土地和眼前的人,却永远是故乡的样子.   

    在旅馆里,Andrei远远的躲着,他的忧郁不是爱情而是思索.虽然被Eugenia吸引(她在他梦中出现),他却无法或无意与她沟通.唯一令Andrei感兴趣的是怪人Domenico,他认为他的精神错乱是有信仰的表现.当Andrei去Domenico的房子里谈话的时候,Andrei发现屋子的一处竟是他梦中故乡的"微缩".终于,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从一个陌生人身上, Andrei找到了一点他所熟悉的共同的东西----也就是说,他可以理解Domenico.   

异乡人的疏离可以理解,那为什么Domenico也与周围格格不入?固执的信念?古怪的行为? Domenico的第一次出场,就伴随着众人对他心智和信仰的质疑(反过来也是作者对社会评判个体权利的质疑). 当Domenico在温泉周围散步,对他的爱犬(与Andrei梦中所见相似)喃喃低语"与众不同"的重要,温泉中的各色人等便开始了对他的种种评价:或疯狂,或害怕一切,或信仰坚定.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对的,但Domenico的真实性格要复杂许多.促使他在广场上激情演讲的动机与把妻儿锁在家里七年的动机也许是完全不同的.    

    Domenico要Andrei试着关注更宏大的东西----只有无话可说的人才开口要烟,我们应该学会"不抽烟,做重要的事".他心中有种"使命"的东西在.认为人与人之间彼此联系和影响,家庭/世界都需要拯救.就好像一滴水加一滴水不是两滴水,而是更大的一滴水(剧本协力Tonino Guerra在<红色沙漠>中也借用了这一理念). Andrei答应他点燃蜡烛穿过水池.随着影片的进展,两个人的精神联系愈发紧密,以致Andrei梦见他就是Domenico(打开镶镜子的柜门).在罗马广场巨大的英雄石像上, Domenico喊出了最后的箴言: "看看大自然就知道生命很简单,我们应回到我们的来处,回到我们走错方向的那一点,我们要回到生命的基点."然后是全片最让人心碎的一句话:"如要一个疯子告诉你,你们一定会为自己羞愧."   

    当然,与宏大主题发生联系的不只是Domenico.在第一场彩色场景中, Andrei说"我已别无他求",不愿进教堂向圣母玛丽亚祁福,因为那只会引起他的审美反应."够了",他低语.这个词也先后从其他主要人物口中说出,表达了普遍的精神疲倦.影片暗示造成这种处境的原因是沟通的困难和理解的障碍. Domenico因为"反常"而被社会隔绝,孤独恐惧; Andrei告诉 Eugenia诗歌像其他艺术一样无法翻译,人与人无法真正了解彼此除非打破疆界……男女主人公的破裂尤其代表了这种"沟通的不可能". Eugenia歇斯底里般的叫嚷使她在Andrei眼中就像Domenico一样古怪,反之亦然.争吵在大厅结束,背景中传来中国民乐.这种极不协调的对比进一步放大了沟通失效的问题.---- Andrei随时发作的心脏病可视为敏感天性的象征.   

    为了履行对Domenico的诺言,Andrei没有按计划返抵俄国.在等司机的工夫,他思索,抽烟.又似乎想起Domenico的训诫,他丢掉了烟头.干涸的水池里,工人在清理杂物.有一辆没了前轮的自行车,有各式各样的酒瓶. 也许是Domenico去罗马之前扔下的遗物吧,这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奏响了一声跨越时空的共鸣. 在维诺尼,Andrei用打火机点燃了蜡烛;在罗马, Domenico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浇遍汽油的身体.希望,新生,毁灭和宿命. Andrei的心脏病隐隐发作,捧着燃烧的蜡烛,走过干涸的水池,成了他一生最艰难和最重要的使命.这仪式成了生命之旅,他要保护信仰和灵魂的火焰不被吹熄.第三次,当他成功的把火烛护送到了对面, Andrei终于平静的闭上了双眼,摊在一级级上升的石阶上.最后一个镜头:一座巨大的意大利露天教堂围拥着Andrei朝思暮想的乡间----之前把他撕裂的两种意象终于安详的融合在一起.   

    通过对现代社会精神不振的望闻问切,影片还含蓄的呈现了对西方国家生活方式的批判视角,反射出对整个世界的悲观主义态度.当Eugenia和Andrei停下来看弗朗西斯卡的画作圣母玛丽亚,她提起初次看到它时的哭泣.然而在教堂内,女翻译却无动于衷,甚至在司事要她"起码要跪下"的时候感到尴尬.毫无疑问,过去的纯真和好奇已经过去.   

    酒醉的Andrei在废墟的独白提供了对意大利社会更直接的注解,隐约的暗示了它的过度暴力和商业化:"意大利人人都用枪","意大利鞋出太多了,简直可怕.人们为什么要买鞋呢?"他继续对那个不知所云的小女孩说:"你知道,伟大的浪漫是不需要亲吻的.什么也不用,非常纯洁,所以才是伟大的……不需言辞的情感才是伟大的."也许这是对Eugenia的离开有感而发,但同时也呼应着影片的主题----内心的情感胜于外在的言行. 然后Andrei讲了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从水池里救起另一个快要淹死的人,为此差点送命.现在他们一起躺在池边,气喘吁吁,筋疲力尽.那个被救的人说"傻瓜",你为什么这样做?我住在池里!"这个故事隐喻了Andrei渴望回国的乡愁----尽管那里被西方人看不起,尽管这里有更多的自由.   

    但种种优越并不意味着人性的觉醒.罗马的两个场景尤其传达了这一理念. Eugenia的男友Vittorio出镜不多,给观者的印象却是冷漠和自私.他完全忽视着身边似乎有事相求的两个人,对美丽的Eugenia也同样视而不见.只有当Eugenia出去买烟(如前述,一个向无聊和空虚屈服的象征)的时候,他才瞟了几眼她的背影.而对人性冷漠最极端的展示出现在Domenico自焚的广场.一个个围观者像雕像一般伫立不动,如同Sosnovsky在信中形容的自由窒息的俄国,一个女人甚至在事件进行中涂唇膏----Domenico的爱犬成了几乎唯一一个关心他的生灵.   

    影片对Eugenia的描写有些含混不清,由于塔尔可夫斯基处理人物的一贯作风,女性角色往往更加复杂困惑,动机不明(比如在旅馆走廊里的摔倒/大笑). Eugenia部分的代表了当今文化中的自我中心主义和信仰缺乏症.教堂里虔诚的女人被导演给予了庄严而神圣的敬意, Eugenia却对她们的执著无法理解并向司事问询答案.这个自称"简单的人"告诉她女人应当以极大的忍耐和自我牺牲精神生养子嗣.如果这暗示了"回到生命基点"的请求,那么从女性角度讲这未免有些过头----社会的前进并不全是有害无益的.   

    在Andrei看来, Eugenia是烦恼的,困惑的.他梦见自己的妻子在抚慰泪流满面的Eugenia.当她大骂Andrei"根本就不自由"的时候,她望着镜子中的映像,暗示自己的不幸." 而Domenico近乎强迫性的理想主义又对她实用的自我本位构成了侵犯(Andrei只关注前者),所以Eugenia去找"她的男人" Vittorio.讽刺的是,本以为会得到快乐的Eugenia仍然面临被忽略的窘境,事实上,她和Vittorio甚至从未在一个镜头中共同出现.自欺欺人的Eugenia最终来到Domenico自焚的广场,一个短促的镜头捕捉到她惊惧的表情,她成了围观者中唯一被惨剧触痛的人.   

    必须提及的是影片特有的绘画搬的影像和诗歌风格.全片第一个镜头便奠定了俄罗斯乡间田园的视觉基调:狗,水,树.紧接着出现了迷雾中青葱的意大利风景,一辆大众汽车从画面后右侧横穿至左,短暂的消失之后又从画面前左侧驶出,镜头从容的等待着物体进入视野,偷偷完成了运动路线的转换.再比如Andrei和Eugenia在旅馆走廊中的谈话,我们首先听到声音,然后分别看到两位主人公,此时观者并不清楚他们的空间位置关系,直到一个牵狗的女人从画面纵深延中垂线穿过,我们才看清原来他们分坐在走廊的两边斜侧着身子.另外,影片中充斥着大量的人物在画面正中侧头回望摄像机(也就是观者)的近景镜头,以及两个人物在不同的水平轴线之间的穿插变线. 还有Domenico水淹的房间,半透明的绿色和棕色酒瓶,淅沥的雨滴,废墟里水晶般的积雨,跳跃的光影,潮湿的绿色植被……当然,最经典的要属Andrei梦到怀孕的妻子躺在床上,随着光线的逐渐加强渐渐隐没的超现实主义场景.   

    游历塔氏的作品,我们会经常与前后呼应的意象重逢.其细节的反复出现就如同宏大主题的始终如一.本片开始的彩色场景中那棵孤零零的树,在中是开首束尾的重要象征;镜头在教堂圆柱周围的缓慢移动与结尾的穿越树丛异曲同工;旅馆房间里圆形的镜子形似中太空站的舷窗;和中的主人公都像Andrei一样有一撮脱色的头发……   

    反思和深省,是塔尔可夫斯基一生的主题.   

    而乡愁---让我们再读一遍这个词----是人类的梦,是人类的诗,是人类的平静.

转自华硕生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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