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的火车只停靠亲情的站台

只抓住6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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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典型的构图。重点明确,透视感强,但可能算不得完美也无所谓震撼。前景人物离镜头很近,所以稍有变形。随着他的转身,观者的视线与他的视线合二为一,指向远景中的那个小黑点。那是他必须关注的,也是我们必须关注的。

这个镜头出现在《阿普三部曲》的结尾部分。它不是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尽管我认为那样会更完美。马吉德·马吉迪把夕阳中的小手微微颤动地留给观众,让《天堂的颜色》有了一个不确定的结尾。我知道导演已经做了他该做的:何必在乎肉体的生死,盲童父子间的亲情早已复活。同样,当阿普在乡路上回头凝望时,我们也已经意识到了那个黑点到底意味着什么。此刻无论是阿普的感受还是观众的感受都是意外而又复杂的,甚至难以用贴切的词汇来描述。也许现实主义的萨蒂吉特·雷伊不喜欢故弄玄虚,而更喜欢写实。他要告诉我们阿普最终没留下遗憾。

《阿普三部曲》记录了一个印度人的一生。从乡村到城镇,再到都市,无数的孩子都是沿着这样的轨迹成长,无论在印度还是在中国。

阿普出生在一个穷困的乡村家庭。在那里养家糊口是每位父母的艰难职责,但生活依然快乐,因为小孩们从来不管这些,他们总能找到欢笑的机会。相对于其他家庭来说,阿普家还算不错。父亲是个文化人,能识文断字,这也对阿普以后的人生选择产生了影响。父亲也像周围不少其他人一样到城里做临时工,因此长时间离家在外并且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大人整天忙于生计,阿普就只有被姐姐带着玩。他们到田野里去玩,到湖畔去玩,也到远处的铁轨边去玩。阿普没坐过火车,家里也许只有爸爸坐过,他和姐姐见到火车隆隆而过,就紧张地跑到近前观看。火车在阿普的童年生活中可能是唯一令他感觉新奇和神秘的东西。然而,再平凡的家庭也会有悲欢离合,姐姐死了,在爸爸从城里回来之前。《道路之歌》就带着这样的遗憾结束了。

为了摆脱沉痛的记忆,阿普一家离乡背井迁移到恒河边的一个小城。父亲继续做着作家梦。小阿普的生活也有了改变,他周围的房屋街道比乡下热闹多了,还常常可以到恒河边沐浴锻炼,感受那些城里人多彩的水边生活。但他却没有了玩伴,也不再到野地里去看火车。更不幸的是爸爸病倒了,这个家里最体面最能干的人终于没有再站起来。母亲亲眼见到第二个亲人离去,欲哭无泪。她对楼上男人的讨好谄媚无动于衷,只与阿普相依为命。同上一次一样,阿普又搬家了,也许母亲觉得城里的生活并不适合她,乡间的空气更能令她轻松。阿普在长大,他要读书了。母亲没有文化,但并不等于没有主见,实际上后来的事证明她是个很有头脑的人。母亲心里一直希望阿普成为一个神职人员,这可能是因为残酷的生活体验让她茫然无助,也可能是因为她对现代科技和教育不甚了解,反正最终阿普并没有按她的意愿去做。相反,阿普来到城里开始接受正规的启蒙教育。他们和世界上其他地区的孩子一样,学习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外语……。尽管不是每个老师都喜欢阿普,阿普却很喜欢学习并有聪明的头脑。

阿普读书的地方离家很远,只能在周末回家。他坐火车回家。有一次,在一个平凡的周末,他在家中酣睡,嘱咐母亲及时叫醒他以便赶上回城的火车。时间到了,母亲却一时舍不得阿普离去,实在无法叫出声,伸出去的手也停在半空。后来阿普自己醒了,他奇怪母亲就坐在身边却为何任他昏睡。还好,他依然有时间赶往火车站。甚至等他来到站台时火车还没到来。阿普靠着站台边的柱子休息,此刻母亲也坐在房前的柱子旁发呆,两个人同样沉浸在亲情与思念当中,连表情都一样,这是镜头交代给我们的。前面提到过,阿普有个聪明的头脑,他沉思半天就想清楚了,于是火车进站时,他却扭头走出了车站。他告诉母亲自己错过了火车,母亲觉得自己有责任就关切地问是否影响学习,我都怀疑她是否注意到阿普说话时并非垂头丧气而是满脸欣喜。阿普骗她说没有关系。

母子之情随着阿普的成长而出现了变化。阿普因为成绩优秀,获得去加尔各答读大学的机会,学业吃紧,他不可能每个周末回家了。身为农村妇女的母亲对此不可能完全理解,尽管阿普已回信说明。母亲整日思念阿普,却更加体会到了两人的疏离。她认为阿普已经不再把母亲看得像以前那么重要。即使非常想念儿子,在朋友劝她写信让阿普回家时母亲却断然拒绝,说那一定要他自己主动想回来才行。确实,如果接到信阿普才回来怎么能知道他还是否还思念着母亲呢?命运对阿普一家仍然是残酷的,母亲在终日思念中倒下了,和女儿、丈夫一样。

《不屈者》这个名称无论是指阿普、他的父亲还是他的母亲都是贴切的。

孤零零的阿普只能独自开创自己的天地,所以《阿普的世界》里所有的人物关系都是围绕阿普为中心的。

阿普并没有读完大学,他没有钱。为了挣钱,他走遍了城市。他希望成为一个作家,继承父亲的梦想,只是现实显然让他很为难。此刻一位朋友及时出现,不仅令阿普的事业出现转机,更重要的是他带阿普参加了一个婚礼。婚礼本来与阿普关系不大,但很快就有了关系。新郎突然精神病发作,令女方煞是愤怒。不只是因为被欺骗,还因为按迷信的讲法,新娘必须在吉时结婚才能免除灾难。阿普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套上了新衣。他和那个女子并不认识,但结婚后他们却发现自己很容易就爱上了对方,这是一个美满的结果。并且阿普的事业也日趋稳定,走向坦途。

忙于事业的阿普和我们所见的大多数人一样,成天不着家。当然,他要回到妻子身边依然要坐火车才行。火车上人很多,这符合我们对印度火车的印象,阿普经常是站着挨过整个旅程。这样的日子平凡而又甜蜜,直到妻子怀孕生产。阿普满心欢喜地再次坐火车回到家,得到的消息却是妻子难产而死。他痛苦又愤怒,挥拳将带来这个消息的那个无辜的朋友击倒。悲惨的结果无法挽回。平静下来以后阿普才弄清楚自己为什么那样暴怒,那不仅是针对自己和朋友的,更是针对新生儿的。那是个男孩,就是他让妻子丧生。但也是他让阿普的生活完成了一个循环。阿普毅然决然地离儿子而去,他无法接受这个祸种。儿子只得和外公生活在家中。

有必要再次强调,阿普有个聪明的头脑,也如你我一样通情达理。因此他也知道自己对儿子的愤怒是不公正的,不过作为一个骄傲的父亲他无法向别人表达。几年后,儿子已经像童年的阿普一样能跑会跳,满山遍野去玩了,只是他没有父亲。不清楚他是否也去田野里看火车,至少他肯定没有坐过火车。其实阿普回来了,回到了家中,那是儿子和岳父的家。儿子知道他是父亲,但他怨恨父亲。地上有石头他就拣石头砸父亲。阿普再次回家时从城里带了玩具给儿子,儿子就当那是石头,拿它来砸向阿普。阿普只有在儿子熟睡时才能接近他,和母亲不忍心叫醒阿普时一样,只能用眼光抚摸儿子。他何尝不会想起母亲,还有那母爱的温暖,而可怜的儿子已经和自己当初一样生活在一个残缺的家庭中。母爱已经不再可能,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儿子连父爱都不能拥有,那会让下一代比自己更悲惨。

然而,那种隔阂实在太难克服,特别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于是阿普遗憾地上路了,他感慨万千。走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阿普突然有了某种感觉,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他蓦然回身,不出所料,他看到了远处的儿子。原来儿子小小年纪已经懂得了隐藏自己,他对父爱的渴望已经强过对父亲的怨恨。

一切都不需解释。所以接下来的对话简单而平淡,阿普甚至都没有落泪,在如此令他激动的时刻。

他只是说,我们去加尔各答,我们去坐火车。

2003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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