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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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几年,我心里想过假如我不拍纪录片而去拍故事片的话,那我 会拍什么样的故事片。因为有不少人问过我有没有打算拍故事片, 所以我就去想。实际上我是很烦这种问话的,我听的意思是,好 象纪录片有些业余或小儿科故事片才是电影的最高境界,大家都 应该去追求去攀登去梦想,不过人人都这么想,都这么热情地议 论传诵谁谁又拍了个什么片子,谁谁谁的片子拍得怎么样,话题 都是故事片和那些导演,然后还有人诚恳地试探我,于是就忍不住私下忖摸自己要拍这种片子时该从哪儿入手可以镇得住人。

    忖摸开始具体化是在看了伊朗导演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的几部和 孩子有关的片子《家庭作业》、《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之后,我想,我要拍一种叫"故事片"的话,是在一个非常原汁原味的环境 里,有原汁原味的真人演他们自己的片子,以前没人干过的那种。 后来,这种片子有"国货"了,但不是我拍的,是张元的《儿子》 和贾樟柯的《小武》。

    我现在想说的是后者《小武》。"小武"就是电影里头那个从片头 游荡到片尾的人物的称呼(片子里他的朋友都这么叫他)。全名 梁小武,职业小偷,按他回答卡拉OK厅里歌女问他是干什么的说 法是,"干手艺活的"。电影是在山西汾阳这个由县改市的城里拍 的,小武在汾阳这个和中国所有类似城市没什么差别的县城里时 刻套着件中制西服(后来腰里多了个BP机)晃来荡去,有时跟随 有三四个"小小偷"的小兄弟,但从前他的那些朋友都"往前走"了, 去做生意,去开小杂货铺、去马路边摆台球桌,包括从前一起在 "偷道"上趟过的铁哥儿们小勇也改行不做"三只手",去倒烟搞贸易,发了,用手机,站在县电视台的镜头前说话,要为“希望小学”捐款,还要结婚,新娘模样像倪萍,结婚酒席不敢请小武 (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和小偷小武相比,昔日兄弟朋友都在 "要学好",要改邪归正,要赶上潮流去干正事儿了:在这个灰尘 高音喇叭简易居民楼房依旧的县城,正以粗糙装修的歌舞厅和卡 拉0K向"市级城"挺进的势头中,还晃荡在马路边,唱不来卡拉OK、 矮他半个头的小兄弟都比他会泡妞,至今还“靠手艺活儿玩世界 的兄弟小武”的的确确属于落伍之人了。 身高一米六左右的小武,戴看黑框近视眼镜,寡言(估计片中总 共说话在百把个字),不笑,头时刻斜歪着,习惯舌头顶着腮帮, 在影片里似乎没什么特别大的故事,有三四处偷的行为(有一次 是为了给要结婚的小勇准备礼钱);把被偷的人的身份证寄给派 出所;去一个哥们儿开的铺子把扒来的钱换成整的,然后给小勇 送去并质问对方居然不请自己喝喜酒;最大也最有点"故事味"的 段落恐怕是和卡拉OK厅"坐台"歌女梅梅的一段,不会唱卡拉OK的 小武多付了50块,对方陪他无聊地押了阵马路,然后他陪女孩打了一个电话、做了一次头发,之后在对方生病时去看望,两个孤寂中的青年男女坐在床上,说起小武怎么居然不会唱卡拉OK,女 的唱了"为什么我的天空总是挂满了湿的泪",男的用带音乐的打火机在女的耳边奏了一曲《致爱丽丝》(这大概是影片最浪漫感 伤的段落),然后就完事了,并没发生“双目凝视……挣扎…… 大喘气……”等等和床有关的事;以后小武泡在澡堂大池里一个 人练习起卡拉OK里的歌;往后好象小武对女孩有点意思时,对方却消失了,说是被一辆身份不明的小车一去不回地接走了,可能 的或喜或悲的男欢女爱莫名其妙地嘎然而止,小武用偷来的钱买 的一个金戒指也没有了送处(以后给了他妈,他妈又转送给他二 哥的女朋友);结尾,小武一次偷钱被抓,警察带他去某地途中 因要进商店把他铐在街边电线杆子旁,引来路人围观,整个片子 里,小武这个人好象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或者特别的仇和恨,没有 什么特别的希望或者特别的沮丧和失望,偷或不偷好象生活和命 运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这个人就如一棵树,立在县城的马路 边。

好象这部片子不应该被误会成“社会问题”、“青少年教育”、 “犯罪心理学”、"底层人"等等我们习见的一类,甚至也不是一个悲剧或喜剧的"小偷故事",它就是关于我们生活中最日常最具 体的人和影像(并不止于县城范围),然后它被一种贾樟柯方式 归置到银幕上。在片子进行到一多半时,我料想这个憋闷的小武 在片子结束前一定要干点什么:酗酒一场……掼酒瓶子……一脸 鲜血……动刀子杀人……等等,象众多故事片提供给我们的那样, 我不惊奇他干任何事情,只是期待干桩超出我想象的事情,但是他什么都没干,只是一如既往去偷了一把,然后被发现(出卖他 的是他腰里的BP机响了),然后象只怪物在马路边被人围观。这就是结尾。看之前,如果有股希望要释放的气,但之后,发现这气还憋在心里。 "三联"的《生活周刊》有篇说这部片子文章的标题是,“《小武》 :在路上”,这好象是由美国作家凯鲁亚克的那部著名小说《在路上》引申而来的,但后者给我的强烈印象是美国60年代青年步上放浪形骸之路的那种愤怒放纵的声音,而前者,我的感觉是他们并非在"路上",只是站在街边,身后是卡拉OK房、 D厅、录像厅、桑拿屋、麦当劳、八佰伴……我们这些中国青年眼睛瞪大还没有回过神来,这社会就已经驾着马车呲溜一声蹿到网络高速公路上去了,都没有给我们"前卫先锋"的机会去"上路"。我们这些 人的舞台象什么呢?70年代,躺在床上等有个声音叫我们起床; 80年代,下了床但还是窝在沙发上看看有什么东西可能发生;90 年代终于出门了,但最远距离还是站在家门口的街边。贾樟柯把握到的正是我们这种貌似"上路",事实上还一直守在路边的状态, 就象电影开始的第一个镜头一样。希望的马车迟迟不来又不知道 如何去使用自己的双腿,以前外婆和老师没有说过这些。

    今年3月在伦敦的"当代艺术中心"碰到一个英国画家(我几次去伦敦都在那儿碰到他,他说热爱中国电影,聊过天,但没记住他的名字),这个英国国家说他在今年的柏林电影节看了一部叫 Xiao Wu的中国电影,非常棒。我那时还没听说过这个片,仔细问他片名,他反复叨念Xiao Wu,Xiao Wu……片名就是一个人的名字。我后来还是没有弄懂Xiao Wu是哪几个中国字,但对方连 连比手划脚,脸憋得通红,身上四处摸笔想把"小武"这两个汉字 凭记忆模仿给我看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感觉他的意思是,这样的中国电影你都没看过,那真是遗憾! 现在我看了这片,遗憾不仅没有消去,反而更厉害了,我是在遗憾我自己:拍出这片子的人怎么不是我!话说到这里,可以感觉到我是在"眼红"了。让我"眼红"的例子可以随口举出很多,比如 小武给小勇送礼钱的那段,两人坐在堆着香烟盒子的六七平米的屋里,抽着烟,之间话来回了十多句,小武说听说要结婚了,小勇申辩自己结婚只是请亲戚,后来小武忍不住说警察什么时候也成你家亲戚;再后来小武掏出钱,小勇还回去,小武把钱扔在桌 子上,指着小勇手臂说,你都忘了这伤疤的事了,走了。一个镜头三四分钟,没有切换,明显现场光源,画面中的人都是顶墙而 坐。类似这样的段落在片子里不少,象前边提到的小武和梅梅的 "床上戏",小武和他爹妈一家炕上的唠嗑子等等。用嘴讲电影给别人听是件很愚蠢的事,但我实在忍不住这样做,是其中毫不做作的生活场景让我看到自己从前做的纪录片作品的做作。 一个人把故事片拍到让做纪录片的人都羞愧的地步,我还有什么 话好说。但我还想说,做故事片的人也许也会产生我类似的心理, 比如镜头把街头公共场合和真实生活中的过街人处理成一种“超现实”的境界,象电视台的人在街上以"严打"话题采访路人,法 院在街边支桌子给群众咨询,最典型的是影片结尾,镜头从被铐 在人行道电线杆子上的小武摇到马路上或驻步或停车围观的路人, 很长的一个镜头停留在不断加入到画面中的围观者:小孩、年轻 男、老人、包括骑摩托戴墨镜的警察……他们都是那座城市那条 街那一时刻正好路过的真正的生活中人,他们不能确定这个现场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但正挤在一起看和努力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 回事是肯定的……身子往前探,目光飘来移去在捕捉,镜头也在 他们身上摇过去又摇回来……导演和摄影师是这样制造了这个真 假难辨的现场,以至于现在我们这些观众也成了银幕前的另一群 "围观者"。 看完这部片子的观众大概很难把里边的那些长相通常、身材通常、 穿着也通常、操着不紧不慢的汾阳方言的生活中人和眼下的影视男女混同一谈。所以影片结束时一条“影片所有演员均为非职业演员”的交待字幕其实不必,电影还没放完我以为就已经让一些 从前自称用"偷拍抓拍非职业演员"的"纪录片手法"拍的故事片, 相形见出过于精明和心计。我一直不喜欢所谓“用故事片的手法 来拍纪录片”或“用纪录片的手法来拍故事片”的说法,听得多 了,感觉所谓"手法"犹如某种探宝秘方的寻摸,所以干脆不理论, 纪录片就是纪录片,故事片就是故事片,两者就如松树和桦树一样各站在自己的一端。

    说到贾樟柯的这部电影,我的说法就是拍 出了一部真正个人意义的电影。这就够了。也但愿不会再有人去 把他往什么"代"上去归类了。 说这部片子时,我曾把导演和摄影师并提,因为我觉得这部片子几乎是这二人的珠联壁合之作。以前我不认识贾樟柯,但和摄影师余力为有过两次粗浅的交往,知道他是香港人,几年前在比利时学电影毕业,然后跑到北京海淀一带租了间没有电话的平房住 下,开始他的摄影打工生涯。看片子后,和贾樟柯聊天,知道拍片子的地方汾阳城就是他去北京上学前住了20多年的老家。我隐 约感到这部片子的拍成,是某种天意将两个"东邪西毒"的武林人 拉在一起。按林旭东的说法是,两股电极相碰,然后迸发出最强大的电流。 话回到文章开头,交待一下我的野心的下落。在张元的《儿子》 之前我一直感觉不用急,后来《儿子》来了,我遭到打击,但感激他尚未做绝,还留有一点盼头;现在贾樟柯的《小武》来了, 我完全被重创,几近绝望,上了趟卫生间,把野心排泄到马桶里 去了。当然,可能的侥幸还有,那就是贾樟柯这样的人以后如何。 如果只是30几万的"穷"制作和不名一文的身份,还有二十七八岁的血气方刚的又是"处女"又是独立之作的原因使然,那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柏林等等电影节镀了金之后的贾樟柯,走运了, 拍片的日子自然往后会好过起来,种种非电影的东西不得不开始考虑了,然后在著名的"铺满鲜花和充满陷井的电影之路"上难保 他不会"扑通"一声掉下去。这样的话,我的野心也许可再见天日。 但是,因为这样一个弄电影的人实在例外,还是忍不住说声:兄弟贾樟柯,你走好。

转自华硕生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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