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的《边走边唱》和陈凯歌

heavenl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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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不以为然的时候,他的处境就是一片荒凉和没有希望。不以为然是一种丧失了精神动力的生物学生命状态。遗憾的是,很多人都不以为然。Oedipus不以为然的结果是杀父娶母,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他从此开始以为然。我们完全可以不关心他在刺瞎自己的双眼以后精神与肉体的历险,因为我们知道(或猜测)那一定是在一个以为然的头颅中进行的一场幸福与痛苦、激情与理智的持久战斗。现在的问题是并非每一个不以为然的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娶母为妻或双眼失明,从而是以为然起来,我们当然没有权力要求人们这样去做,人们都理所当然地使用着精妙的生理器官,这是先天给予的,并理所当然地遵循伦常,这是早已存在的文化所规定的。人们先天地不以为然,也先天地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不在意希望。

师傅和徒弟先天失明,实际上很难说,先天失明的人们是不是也会不以为然。我们和陈凯歌都没有充分的把握,所以陈凯歌让师傅的师傅告诉师傅,对于失明,有一种治疗的仪式和祖传秘方,或许师傅的师傅曾经尝试过这种治疗方法,但动人的是,尽管他最终死于一片黑暗,他仍然将三弦琴连同希望一起传递给另一个处境与他相同的人。师傅没有任何犹豫,把老师傅的以为然的人生一起承传下来。无论如何,陈凯歌至少在此片中向我们证明了,先天不幸的人们(尤其是看起来很昏暗的盲人)似乎更容易觉醒,而觉醒着的追求则将比不以为然的人们来得更为迫切,事实上,使人们觉醒或使人们易于觉醒都不必要一定使人失明或丧失其它生理功能,不必不幸。陈凯歌选择了史铁生的极端假设,在《边走边唱》一开始就打中了我们的痛处,护着自己的伤口,我们隐约地从这个假设中觉察到其内心火热的激情和无比的痛苦。

A.师傅的师傅

当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已在一个宛如童话的世界中奄奄一息,只有一个终生执着追求的人才能够如此辉煌地离开现实。陈凯歌和我们一起目送他进入一个并不需要任何生理器官的神殿,等待老人的必将是永恒的光明和爱情。若真如此,有许多不以为然的人正需要您的启示,若有来世,则祝愿您不要忘记您前世的传统。实际上,他悄然弃世,平静得美丽,根本没有理会我们凡人的罗嗦。他决不流连人间美丽云彩,但也决不留下万古长青的诗文。多少人死亡,遗嘱太多,他的逝世,言语太少。此时,我们同陈凯歌一样无限惋惜地看着师傅的师傅像所有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人一样,仙逝。陈凯歌没有时间叙说,也许他的心中有些疑虑,但我们同师傅的师傅一样相信,师傅的师傅一辈子的磨砺,自然会有许多认真的传人。

B.师傅

也许一个不幸的人能够更加深刻地理解和更加准确地掌握不幸。但师傅,一个被上帝或陈凯歌所定义的失明人,却通过对这种定义的思考进而讨论所有人们的命运从而与人们相互依赖,共同生存。当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和他的徒弟远行归来,在河边的小酒店,用琴和歌换饭吃(我们注意到他没喝酒,师傅拒绝一切来自物质所诱发出来的快乐和解脱)。他填充人们的脑,人们填充他的胃。人们听到歌声欢歌鼓舞,他吃着食物无动于衷。这张平静的面孔正对着那位不取分文的美丽的老板娘。我们无从知道,在他长期的远游生涯中到底有多少老板娘不取分文只听歌声,但无疑此刻面对的是最美丽的一位。在他无数次的梦境中,就是这位老板娘给他的无限真实的感受。

也许这次远游太久,人们迫不及待地要听见歌声。假设师傅没有失明,在他被人们拉出酒店的时候一定会回头再看一眼。陈凯歌此时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一大群抬着一条即将入水的船的人们前面,昂首阔步地走着师傅和徒弟两位盲人,他们引文高歌,激荡出人们内心的回声,协调着人们一致的步伐。双目失明是师傅和徒弟的命运,我们由盲人引路是我们的命运。陈凯歌恶毒地向我们揭示我们的处境,他还要师傅婉转地将失明解释为盲人的祖先是因为看见了不慎重从天上掉到地下来的天王的女儿的躯体而被天王弄瞎了眼睛,师傅那幸福而得意的神情令我们反省(恐怕还是不以为然为妙):我们是否也可以自豪地说,我们就是因为没有艳福窥见玉女的胴体才变得不以为然的哩!我们不以为然地使用我们一双明亮的眼睛,流露的必然是散漫而虚弱的眼神。

师傅领导人们大步向前,胸有成竹,步伐坚定,也正如他对光明的追求。但陈凯歌在最关键的时候却表现出一种最彻底的软弱。师傅用毕生的精力弹断了999根琴弦,他在年幼时,他的师傅临终前告诉他,若是亲手弹断1000根弦,就可以用祖传秘方治好失明,几十年来,师傅将弹断琴弦视为一种神秘的仪式,毫无疑问,师傅一定会激动地而又有耐心地弹断最后一根弦,此时此刻陈凯歌却亵猥地让徒弟不以为然是说,这根弦是太阳晒断的,陈凯歌表现得比那个药房老板还不如,不以为然的神情在他那张故做苍桑的脸上淋漓尽致。然而师傅的光芒却足以让我们将陈凯歌忘记,他在因为用一张白纸作祖传秘方而遭到一位愚蠢的药房老板的嘲笑之后仍然按徒弟的要求买了一个蓝色的风筝,重新回到这个任何人任何物都客观地证明他毕生努力彻底失败的村庄,因为他知道,这里的人们仍然需要他的歌声,因为他知道,这里有他永不甘心的爱情。当他跨进栖身的庙门,告诉徒弟,买回了蓝色的风筝,徒弟惊喜地要去抚摸师傅的复明的双眼时,师傅在极度的痛苦中准确、敏捷而有力的阻挡中,我们分明看见师傅是一片光明。此时,师傅作为一个银幕上被创造出来的形象击倒了它的导演。坚韧的精神将战胜所有的不以为然的对手,甚至包括本片导演在内的,在以为然和不以为然之间摇摆不定的人们。

复明失败的师傅背着蓝色的风筝从药房首先回到酒店,此时不再平静,因为这之前他完全可以选择放下不以为然的人们,放下内心隐秘的爱情,要么远走他乡,要么归于尘土。感谢老板娘的酒,感谢大家宽容师傅一碗接一碗地豪饮有失风度,更感谢老板娘体贴地代替从不饮酒的师傅饮完最后一碗,然后,我们一起欣赏师傅埋藏多年的爱情会用什么样的诗句来表白,并同师傅一起沉湎于老板娘醉心的回答,最后与师傅一起紧紧握住老板娘的手。应该说还要向老板娘的丈夫即老板和本片的导演陈凯歌致以忠诚的谢意,因为全片中,只有此刻,我们坐在下面,才同刚才所提及的所有人融为一个共同的灵魂。

师傅死了,我们无法回忆他是怎样死的(陈凯歌的使我们不必面对这一现实),但总是记得师傅走在最前面,站在最高处,坐在最中间,他的后面、下面和四面,都是沸腾的人群,是一群偶尔因为仇恨和误解而发动战争但经常却是跟随迎望和围绕师傅的人们。影片中,只要有师傅出现,他们就是一张张深以为然的面孔,而我们的现实中这种面孔越来越陌生。他们与我们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不知是他们远离我们,还是我们远离他们。我们看他们觉得他们有点固执,他们看我们可能会觉得我们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

C.徒弟

徒弟始终是一个令人怀疑的对象。当师傅为众人唱歌的时候,他似乎心事重重,完全没有参与的责任感,当然,在人们为他提供食物的时候也没有内疚。当他思考人生的时候,他的疑问是,为什么是我瞎呢?我们的疑问是,当师傅为了更多人不流血牺牲而冒着生命危险去劝阻的时候,他完全出于个人感情极力劝阻;当他在初尝爱情禁果,师傅严肃地要求他反省的时候,他居然反问师傅:“你馋了吧?”;当师傅满怀痛苦复明失败回来以后,他首先关心的是师傅复明后的双眼,完全忘记了他托付师傅要买的蓝色的风筝;最后,当心上的人从崖边坠落的时候,他追过去又从悬崖边返回,安然无恙;最令人怀疑的是,当众人分明是企望他继承师傅遗志,继续用琴与歌唤召不以为然的人们而抬着他前行的时候,他是否经得起这样的抬举?这位怨天尤人、玷污爱情、抛弃纯真的盲人徒弟,是否也会落入不以为然的尘俗,倘若如此,又如何能够真实地渡此人生?也许徒弟看起来还年轻,所以,这些陈述该是对陈凯歌的怀疑。

D.陈凯歌(结语)

我们看到陈凯歌的不以为然和严肃认真的两个方面。他的不以为然和严肃认真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即使在最为认真严肃的时候,他还是流露出一种更大的不以为然。在深沉的思考中不时流露出市民的奸笑----所谓“奸笑”就是在人们最需要严肃的时候所听到的一种笑声。

陈凯歌的《边走边唱》出自史铁生的《命若琴弦》,顾影自怜的《命若琴弦》在陈凯歌这里发散了最大的光芒,使《边走边唱》成为这一期的绝唱。他将此片献给了他亲爱的母亲,似乎告别了他自己内心最后的依恋。”我们曾经走过的日子”,使我们习惯于面向北斗星,一边唱,一边走,一边想。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给母亲告别:你们曾经热爱过的象征性的形式,我们不得不放弃,但是对于人生的意义的追求,我们会是一样的坚定。当我们面对着新的革命进程,头脑会是一样的清醒。不幸的是,陈凯歌在这场壮烈的成人仪式中,尽情地把心中烧制出来的破罐子,摔向命运,摔向爱情,摔向纯真,摔向激情。或许陈凯歌把这一切称为觉醒,称为自我意识的觉醒,但这仅仅是一个已经被溺爱宠坏了的孩子最无可救药的行为,在此,不能不说,历经人生磨难并且成功创造了师傅这个光辉形象的陈凯歌,最终放慢了脚步,并在离巅峰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歇了下来。徒弟颤颤巍巍地坐上人们抬来的竹椅,哆哆嗦嗦的手摸索到隐藏在琴中的白纸药方,一脸成熟的不以为然的表情,他的手一扬,我们的心便同那张药方一起,在深山旷野中,随风飘荡。

转自中国校园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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