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变的迷宫——尚塔尔的《迷惑》及其他

雌黄

 < BACK

当影片在海浪声中结束,黑幕上闪出“本片灵感来自于普鲁斯特的《女囚》(《追忆逝水年华》第五卷)”时,我恍然明白了自己似曾相识感觉的来历。不仅是《去年在马里安巴》式的回忆与迷惑的暧昧,也不仅是《晕眩》般的追逐与猜测结构,而是普鲁斯特的气质与情节线。

于是我明白了西蒙花粉过敏的脆弱体质,他总也看不完的拉辛和室内的楚楚衣着;他神思恍惚的蓝色大眼睛,他对女人身体的迷恋与性无能的奇特交织;他莫名的嫉妒、猜疑和孱弱的决断、行动。以及他那塞满古董家具和工艺品、挂着厚厚窗帘的房间,那聪明要强的外祖母和叫弗朗索瓦兹的老女佣,那老式汽车和白发老司机,这分明是属于一个世纪前小马塞尔的种种事物。

还有阿里安娜,她没有来由地住在西蒙的家中,她身边数不清的女友们,她唧唧喳喳一边洗澡一边唱歌的身影。她的一次次外出似乎都笼罩着说不出的谎言,她每每在逃出西蒙焦虑的视野。这分明又是小说中的“半上流社会”风流女子阿尔贝蒂娜,马塞尔机灵的小女友和房间中的“女囚”。

连影片的节奏也传达着一份普鲁斯特式的优雅与软弱,尽管稍嫌单调。一些镜头的调遣确有小说中贵族气的怀疑论色彩,从而与《晕眩》类似的跟踪场面散发出与希区柯克截然不同的气质,不是悬疑,而是犹豫不决的恍惚与迷思。在博物馆昏暗曲折的走廊中,在座座人体雕塑之间,西蒙跟踪着阿里安娜,镜头随西蒙的视线而切换着,而每一次的转换,阿里安娜出现在视野中的身影都要经过一个微妙的再聚焦过程。她总是恍恍惚惚地出现,轻轻动荡着清晰了,却又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转弯处。终于,西蒙的眼睛长久地盯住了画面一边的一座年轻女子的头像,中央的一道门廊似乎在等待着阿里安娜的出现。然而她却是从雕像背后、从镜头外转入,凝视着垂首的雕像。接着,她的女友安德烈(有着和小说中一样的男性化名字),二人亲密地说着什么。在这个近乎影片叙事的原型段落中,发生的事情证实着西蒙的猜疑,发生的方式(或镜头潜在的暗示)却出乎他的意料,只能增添他的迷惑,也使影片继续编织它的迷局。

片名The Captive 巧妙地运用了涵义双关的技巧,它既有西蒙对阿里安娜“迷惑”不解之意,又有指向《女囚》的“被俘”之意,而两种涵义又深深地交织在一起。对西蒙,他的“迷惑”恰在于阿里安娜“被俘”地位的不确定性,她住在他家中,但他却无法掌握她在外边的行动,以致使那些可以为她掌握的行为的意义也变得暧昧:和他亲密相偎时,阿里安娜到底想的是谁,她以为自己在和谁做爱?另一方面,正是西蒙的“迷惑”使他转过来成为“被俘”的囚徒,他被困在了自己编织的迷宫中。

因而,我觉得影片最好的译名应该是《困/惑》,也玩一把汉语的双关把戏。


马塞尔/西蒙

马塞尔改名西蒙也许只是偶然的决定。但我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这个西蒙和《圣经》中原名西蒙的彼得有点像,都是自我中心而又胆怯的家伙,自以为是又不肯反恭自省。

影片一开始,是阿里安娜与女友们在海滨度假的录像带,那些欢快的女子在海浪中跳跃。忽然,影像停滞在阿里安娜与安德烈的镜头上,是西蒙在反复地倒放。他独自一人,面对着没有他的阿里安娜,他要辨认她口中仿佛吐出的一句话。“我…”,这是他读出的第一个字,也是影片的第一句话。这是他猜测中阿里安娜的自指吗?那么,最后这句“我真的喜欢你”中的“你”又是谁呢?是她身边的安德烈,还是她知道会急切地窥探她的西蒙?

从而,影片就成为西蒙的“我”对他解读出来的阿里安娜的“我”的一系列欲望,占有、了解、追逐、控制。在这个过程中,阿里安娜似乎被压空了,影片中她的行动是含糊和欺骗性的,意义有待填补。阿里安娜总是出现在西蒙的主观镜头中,这一手法很类似于夏布洛意的《地狱》。观影者基本上是与西蒙认同的,在这样的视野中,阿里安娜是富有诱惑力的可疑客体,也是注定会脱离的尤物。于是在影片结尾,阿里安娜消失在夜幕下的海浪中,也许是西蒙杀了她,但并不能确定。而且这片海滨也正是片头她从中浮出的海面,在同一个地点完成的循环,将阐释者西蒙无情地抛在空荡的海面上,瑟瑟发抖。

因为西蒙自我中心的阐释是极端虚弱的。阿里安娜也许是他的“女囚”,被他的视线定义着,但他却实实在在是自己阐释的囚徒,迷失在那片怀疑开始的海面上。从这里看,我们甚至可以怀疑录象中的那句“话”根本就是阿里安娜的恶作剧,她抛出了诱惑的线索,西蒙也一把抓住了。


阿尔贝蒂娜/阿里安娜

这个名字的改变却有着明确的意指(当然,这也许又是我的阐释趣味使然)。阿里安娜,这个希腊神话中为深入迷宫的忒修斯展开引路丝线的女子,也是影片阐释线的源头。

但拆解之线也就是编织之线,使人走出迷宫的路也就是引人迷途的路。于是,我们和西蒙一起,陷入了阿里安娜半心半意的诱惑之中,在貌似积极主动的阐释中不自觉地身陷迷局。而那个原型女子,始终显得如此神秘和无辜。

影片中西蒙焦虑的中心,在于阿里安娜是否一直在欺骗他,而问题的关键,在于阿里安娜与安德烈及其他女友的关系,在于她是否同性恋者。影片留下了一点线索,比如睡意朦胧的阿里安娜在西蒙怀中问:“安德烈,是你吗?”西蒙抓住这条线,似乎完全解释了阿里安娜对自己行踪和交友所撒的谎。但最后,他所得到的,不过是“这完全是两码事”。含混的说法。

最后,阐释之线断裂在原处。阿里安娜与女友们快乐的海滨变成西蒙一人困惑孤独的海滨。从西蒙的角度,阿里安娜是逃脱了(《追忆逝水年华》的下一卷恰是《女逃亡者》),将他抛在迷宫的深处。而从阿里安娜的角度,的确是西蒙杀了她,文本的阐释者为封闭意义而做的绝望努力。


尚塔尔:一个名字背后的重重魅影

也许因为是欧洲的小国,比利时的电影资源实在有限,比之达尔代纳兄弟和范博梅尔等人,50刚出头的尚塔尔·艾克曼都算得上是元老了。而也许是处于偶然,我在尚塔尔这一名字背后发现了另外的身影,也许无关,却很有趣。

另一个尚塔尔出现在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本性》中,一个女人,象阿里安娜一样是一个情人。事实上,这部小说和《女囚》一样与影片有着密切的关系(其实,早有人觉得《本性》和普鲁斯特的小说很相象)。故事同样发生在诺曼底的海滨,同样有一个跟踪和猜疑的结构,有亦真亦幻的嫉妒情绪。

在《本性》中,让·马克在梦里惊觉尚塔尔长着一张陌生人的脸。而在电影中,西蒙也为这种亲密接触中的险恶困境的可能所折磨。

在小说中,尚塔尔为自己逐渐衰老而悲伤,于是让·马克给他写匿名的情书,第一封是这样的:“我象一个间谍一样地追随着你”——这是西蒙的行为,也是让·马克后来的作为。这两位男主人公都陷入自己编织的困惑之中。

当然,寻找这样的“类似”是近乎无聊的。我其实想找的,是那种致命的不确定感,无论在电影中还是小说中,这都是诱人的。由此我又想到了一个尚塔尔,这是英国那个搞理论的尚塔尔·穆菲,在他(她)的后现代式政治哲学中,“不确定性”同样是关键所在。这种动荡和逃脱的逻辑就是民主的逻辑,它仅仅是一次否定,是对从属和不平等关系的反对。那么,它也可能成为这部影片的逻辑,因为它顽固的逃脱了,留下的,是“困”的空虚和“惑”的迷茫。

  转自 电影夜航船之船甲板

 <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