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在放逐与求索之间

蓝熊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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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的小说,我最喜欢《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读完之后,我找来所有黑塞作品,在短时间内完成了一次爆炸式的阅读。但最终铭刻心上的,依然是流浪的雕刻者歌尔德蒙,稍稍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只有另一个流浪汉:席特哈尔塔———对我来说,流浪二字已经与黑塞的名字形成了某种映射,不可分离。最近,上海译文出版社重版了6卷本的《黑塞文集》,我首先重温老朋友歌尔德蒙,同时也不无遗憾地发现,6本书里面,没有《席特哈尔塔》。

一个“过时”的精神流浪者

从生活经历来看,黑塞并不是一个流浪者,比起几十年后在路上喧嚣的凯鲁亚克,黑塞要古典得多。虽然黑塞也曾经游历东方,足迹遍及印度、锡兰、新加坡,但那只是一场圆梦的旅行,和流浪完全沾不上边,甚至在《堤契诺之歌》里面,黑塞还对终于能有一所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而感恩不已。如果把流浪当作一种生命冲动的话,那么很显然,黑塞把这种冲动完全倾泻到了自己的作品里面。

在黑塞的笔下,流浪,不只是自我放逐,不只是对身边世界的一种悖弃态度,更重要的,流浪是在放逐之后寻找生命价值的旅程。歌尔德蒙和席特哈尔塔,一个是中世纪的西方修道士,一个是来自古印度净饭王时代的婆罗门之子,却都选择了悖弃、离开和寻找的道路,他们付出一生的时光,收获的则是生命的圆满。歌尔德蒙以逃学的修士身份闯入世俗世界,处处留情,与爱情而不是与女人相爱,勃发的生命力几乎无可宣泄,但最后,他却在最宁静的雕刻艺术里寻找到了自己的终点。而席特哈尔塔,他一开始就以沉静的形象出现,一个锦衣玉食的贵族青年,他悖弃自己的生活成为流浪的僧侣,又悖弃僧侣的教条成为情欲的奴隶,再悖弃情爱的束缚摆渡济世最后修道成佛,看似简单的生命历程,其实充满痛苦的抉择。

东方:探索自我的路径

黑塞有能力挑起读者的流浪冲动,却一生安逸,充其量,只是一个精神上的流浪者。而他之所以在精神上选择流浪,除了少年时受到东方思想的较大影响之外,对于西方文明的幻灭感显然也是根源之一。基于这两点,黑塞的小说在20世纪西方文学中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早期的《在轮下》、《荒原狼》等尖锐、凄厉,直指西方世界与文明的病灶,而《席特哈尔塔》、《克林格尔的最后夏天》等作品却充满浪漫的田园色彩,带有强烈的东方梦幻气息。李白、杜甫、庄子,这些人物和思想在黑塞的文字里不仅仅是异质文化的代表,更是衰朽旧世界的可能答案———席特哈尔塔修成佛道之前,体味的居然是《道德经》的精神。黑塞以一个欧洲人的身份写一个印度僧侣体味中国道教思想并且成佛的故事,不仅仅是想打通和联结各种不同的文明,更包涵着通过这种文明的沟通为西方世界治病的野心。也正因为如此,黑塞作品中的东方思想、特别是中国思想,也就成了中文世界中一个说不尽的话题。

黑塞的作品在西方流行,在两次世界大战与越战之后各形成了一次“黑塞热”。西方社会与价值观遭遇危机的之日,便是黑塞流行之时。在危机和怀疑的岁月,黑塞的焦虑对了青年读者的胃口。而在几次这样的流行热潮之后,黑塞推崇的东方思想也终于融入西方世界,成为小小补充———当然,远远不是答案。

黑塞引用东方思想,是把它作为探索自我的手段。而这种对自我的探索本身,才是黑塞式社会方案的核心所在。席特哈尔塔的流浪,正是从对自我的探索开始,而在他对这种探索感到失望并且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多年之后,他修道成佛的历程,却是再一次地回到自我心灵探索。虽然席特哈尔塔并非黑塞本人的化身,但在这个印度青年身上,我们还是多多少少可以感受到黑塞的影子,包括黑塞本人的生活轨迹,与这个印度贵族也不无相似之处。在我看来,席特哈尔塔是代替黑塞进行了一场漫长的生命流浪,并且为他找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所以,如果黑塞还能得到下一次大流行机会的话,那么主题,或许就该是个人的自我探索吧?

大地:诗人的最后归宿

黑塞是以诗人身份登上文坛的,不过他的诗名后来多多少少被小说所掩(特别是《荒原狼》和《玻璃球游戏》),加之翻译所限,以至于国内大多数读者都不怎么了解他的这一重身份。但是从他的小说中,我们还是不难感受到诗人澎湃的激情。不过在这套《黑塞文集》里面,最能体现黑塞诗人身份的自然还是那本《堤契诺之歌》,这本诗歌、散文和画的奇妙合集把黑塞感性的一面完全展露在我们面前。

说起来,《堤契诺之歌》算是一次流浪的结果。堤契诺,这个阿尔卑斯山麓风景如画的小地方,一开始并没有引起黑塞的注意,但在他情绪极度低落的1919年,这里却意外成为黑塞的疗伤之地。那个夏天,情绪低落的他,抛开家庭、抛开世界,投入文学,投入世界之外的堤契诺,不但连续写出《克莱恩与瓦格纳》、《克林格尔的最后夏天》这样的作品,同时创作了一大批画作,而且还在堤契诺的大地上,治愈了心灵的创伤。他在《堤契诺之歌》里留下的诗句大概最能说明诗人此时的心境:“草叶啊,树叶啊,今日且婆娑起舞/我愿将你们一饮而下,融入体内/我愿成为草,成为湖,成为棕榈/为何无法与你们合而为一?”黑塞是个注定应该流浪的诗人,即使他没有上路,他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精神的探索,不过这一次,在大地和田园之间,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根。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想说,我其实知道用流浪二字来解读黑塞的小说过于简单片面,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满。我的一个朋友就曾经对我说,《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是《圣经》般的存在。不过我想,在黑塞已经快变成一个古典作家的今天,再去谈论他对西方世界的幻灭与反思之类的话题,再去谈他的佛道理想,恐怕是有些可笑的事,甚至他在《玻璃球游戏》里面为未来世界构建的奇妙框架,也终将显得笨拙而过时。真正不变的,其实正是黑塞文字中透露出来的流浪热情,即使在几百年以后,我相信,一个梦想着离开的孩子还会因为黑塞的文字而激动、而哭泣。因为黑塞写的,正是他自己,正是每一个注定要流浪的人。

转自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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