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小说里的童话色彩

[台湾]许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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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卡尔维诺的小说一直被视为后现代与后设创作的标签,以《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为例,显而易见的拼贴与断裂形式、强调作者和读者间辩证关系的精神内涵,都让此书成为此类创作的范本,但却也同时构成读者、评者,甚至创作者在面对卡尔维诺及其所开创的小说新形式的瓶颈,认为这样的小说创作在他手中已经达至巅峰,后继之学舌在这条路上只能是了无新意的踵续、抄袭,竟至走上破碎零散难与大众沟通的歧途,甚或将之视为文学发展上昙花一现般的风格文类。直到二○○三年,台湾终于翻译出版了卡尔维诺编着的《义大利童话》,我们才似乎发现了一个新的角度,能够在既定的读解之外重新看待卡尔维诺作品的面貌。

一九五六年,卡尔维诺发表了应出版社之邀花了两年时间编写的《义大利童话》,搜罗整理了两百则义大利的民间故事,使之能够与德国的《格林童话》或丹麦的《安徒生童话》匹敌,成为一项可以代表义大利民族传统的宝藏。但和格林或安徒生等大幅改写民间口述材料使之成为个人创作色彩的大师相比,卡尔维诺无疑地有不同的坚持,在全书序中,他即强调整套童话的编选要尽量保有方言的原味,也就是大量保留了童话来自民间的口述特质,他如此地为「童话」下定义:「我们所谓『儿童文学』,在十九世纪就是口述故事,并没有考虑听众的年龄区分……」既是口述,有一个角色在此被凸显出来了,那就是「说故事的人」——那个会赋予故事本身各种形变、奇幻色彩和道德教训的说话者(毋怪乎本书的导读唐诺可以轻易地引用班雅明的理论来说明这套书在现代来看的意义)。在班雅明的《说故事的人》里,说故事是一项在现今社会中几乎失传的经验传承方式,它简短扼要、流动开放的口述特质和现代小说的封闭系统构成两个极端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卡尔维诺的《义》书出现在二十世纪于是便产生了和古老的故事传统接轨的意图。

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卡尔维诺在叙述一座又一座远方的城市时,使用了由马可波罗来向忽必烈口述这样的框架。我们由小说所呈现出来的短篇散文叙事风格和每一座异国城市所呈现出来的夸张奇幻色彩,似乎便不难看出说故事者这个角色在卡尔维诺做为一个小说家时所发挥的影响力。

事实上,由说故事的人的角度出发,我们即可看出卡尔维诺在编选义大利童话时所站立的位置,他一再地强调故事的民间性质、族群和阶级特色、天马行空但又绝对符节于现实的想像力、简洁扼要但绝对节奏分明的叙述魅力、饱含寓意的故事内容,以及最重要的,他要重新找回那个已经在现代社会中早已被新闻报导和消费文字所扼伤的叙述传统,某种失落的乡愁。

这些卡尔维诺的坚持与提出来的价值,我们几乎都能在他后来的小说创作看到它们如何被实践出来。譬如在《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当中,他便运用了中世纪的罗曼史和传奇的文学形式,以古老而浪漫的方式和曲折动人的夸张情节暗暗指涉了现代人生存的各种处境;或者在《命运交织的城堡》里,骑士、贵妇、国王、旅人等童话中的角色纷纷现身,以口述者的角色各自表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冒险实况;当然,也有可爱的《马可瓦多》,一个现代都市里的底层小劳工,在卡尔维诺笔下,发生在马可瓦多身上的故事每一则几乎都焕发出一种奇幻的童话色彩却又合理地教人咋舌(卡尔维诺自认为他在缺乏人类学家与心理学家的意图和背景下编纂这《义大利童话》,唯一所依凭的便是,他认为每一个故事都是『真的』);最特别的要算是现在台湾市面上已经无法买到的《宇宙漫画》,卡尔维诺藉由一个已经在时间中旅行了亿万年之久的口述者Qfwfq,以充满冒险、爱情、魔幻等童话(或说民间故事)元素的情节,孩童式的乡愁之眼,来重新建构我们脑中那些早已由理性和启蒙的科学语言形塑而成的物理和知识世界(诸如月球和地球的距离、恐龙如何灭绝等),活脱就是一部二十世纪的现代童话。

眼尖的读者或者会发现,在刚刚所提及的几部卡尔维诺主要着作当中,虽都以「长篇小说」的架构来认定,实则却都是由一则又一则的短篇构成,这样的形式造成了卡尔维诺的创作具有一种内在的开放性与流动性,像说不完的故事,和首尾俱足、情节人物完整的所谓小说毋宁不可等同而观,反而也更接近童话那种简短的说故事方式和随时而变的特质。在哈洛?卜伦的《如何阅读西方正典》里,即将卡尔维诺列于写作短篇故事的作家,而不是小说的栏目之中,可见得一向被视为后现代小说作者的卡尔维诺在内在的创作财产有一大部分其实是承继着具有民间色彩的写作传统而来的。因此,当我们读到他《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这一本写作理论,在他不断地提醒着后世轻、快、准、显、繁这些写作观时,我们应当同时也会理解到这些观念有很大一部分脱胎自他在整理童话时所感觉到的故事魔力,特别是轻和快的部分,我们都可以在童话故事的短篇形式和结构掌握中找到例证。

在卡尔维诺几乎已被岛上的文学风潮流变盖棺论定之际,《义大利童话》的出版无疑开了另一扇视窗,让读者看到这样一位作家是如何在写作上出入古今,在最前卫而现代的作品中,重现那个几乎已经失落的古老世界,这是卡尔维诺的作品仍待读者发掘的部分,也唯有这样读去,才不至于将一位大家给读死了。

转自 卡尔维诺中文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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