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诺皮奥,一个光荣的称号

吕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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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打从第一页起就被彻底击败的阅读体验,《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给了我一种难以言喻的灭顶之感。“在指间握紧一把小勺,感受它金属的脉动,它可疑的警觉。多么痛苦,拒绝一把小勺,一扇门,拒绝所有被习惯舔舐到柔顺得令人心满意足的一切。”

如果说,范晔翻译《百年孤独》是完成了一场大江大河的闯荡的话,他对科塔萨尔这本迷人的短篇集的译介,就像是在潘帕斯草原上打了一个神秘的滚,萌翻了。

聂鲁达把自己的脸贴在书的背面,森森地说:“任何不读科塔萨尔的人,命运都已注定。那是一种看不见的重病,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从没尝过桃子的滋味,人会在无声中变得阴郁,愈渐苍白,而且还非常可能一点点掉光所有的头发。”马尔克斯也说科塔萨尔是自己的偶像,博尔赫斯则干脆彻底放弃了为他的作品做综述,自知而淡定地说:“当我们试图概括的时候,那些精彩的要素就会悄悄溜走。”

好吧,我们暂且把这些赞美的文字都当成毛线球玩儿得自在的老男人们放在一边,翻开书瞧一瞧。一百多页的小书,一共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指南手册”、第二部分“奇特职业”、第三部分“塑性材料”和第四部分“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哭泣指南》的核心是要想象“一只爬满蚂蚁的鸭子或者麦哲伦海峡中从未有人进入的海域”。《恐惧方式的指南及示例》包括“在苏格兰的一个镇上,出售的书籍中都藏有一张白页。如果有读者在下午三点翻到这一页,就会死去”。《罗马灭蚁指南》说白了就是一场温柔的拯救,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简单地去趟罗马,将手放在国王的心脏处”,就能理解海洋的起源。

“奇特职业”记录了“我”那特立独行的一家人偏执古怪的行径,在家里的后花园合力盖一个绞刑架只为了逃避午后阴雨的无聊,再一起借亲戚之便挤进邮局上班搞得鸡飞蛋打天真收场,讨论老虎的豢养和住宿问题是一次情感和伦理的角力,参加和主持一场葬礼则是最最悲伤的一盘赌局。

到了“塑性材料”,我整个人基本已经随时处于要从深夜的被窝里飞起来摘星星的冲动里无法自拔了。“多奇妙的工作:切下一条蜘蛛腿,放入信封,写上外交部长先生收,添上地址,连蹦带跳下了楼,到街角的邮局把信发出。”而最令人兴奋的是,这还只是个开始……关于“末日世界之末日”,一片歌舞升平的无涯海,船长都疯了。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就是彻头彻尾的对号入座游戏了。克罗诺皮奥用尽浑身解数就是为了把日子过得超乎寻常地诗意而浪漫;法玛则像一个无趣的悍妇,随身扛一把铁锹,把所有关于羽毛和翅膀的想象结结实实地拍扁在街边的排水管道上。无所谓,幽默和忧愁只增不减。一个法玛可以和一个克罗诺皮奥做朋友,三个法玛也可以拦住三个克罗诺皮奥继续做疯狂的事情,一万个法玛更可以被一万个克罗诺皮奥踩得遍体鳞伤。生生世世无休无止的纠葛,你情我愿的世界多好。

怪了,就像灌进一杯天蓝色的苦艾酒,也像把一整个金黄色的黄昏吞进肚子里,看这本书,微醺得就飘飘然了。我猜,喜欢它的人,就像喜欢爵士的人一样,要和这个世界有很好的关系。不知道,同好几何。

最可爱的就是译者范晔本人了吧,大概是猜到了读者如我一口气看完书一定会深深不舍,单独写了“番外篇”《克罗诺皮奥小百科》以飨,讲述围绕着科塔萨尔的段子,怡然解渴。其中有一条“称号”说道,自从本书问世,全世界科塔萨尔读者就有了一个光荣的称号,他们都以克罗诺皮奥自称。于是,瞬间找到了归属感一般的安心啊!

乔治·奥威尔曾经在《我为什么要写作》中扪心自问自己的写作动机,他找到四个,并声称,在每一个作家身上,它们都有不同程度的存在:一、纯粹的自我中心;二、审美方面的热情;三、历史方面的冲动;四、政治方面的目的。“所有的作家都是虚荣、自私、懒惰的,在他们的动机深处,埋藏着的是一个谜。”他这么说着。我知道,可笑悲悯如科塔萨尔,一定有他自己写作的深意,可是这一次,我想,不问,不说,好过一切。他是一个谜,永远不要醒。

转自 《北京青年报》2013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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