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加缪:局外人与局内人

邱华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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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在谈到阿尔贝·加缪的时候说:“他有着一颗不停地探求和思索的灵魂。”阿尔贝·加缪的特点就在于不断地思考人的处境,他的小说总是在严密和严格的叙述背后,有着广大的哲学追问和终极价值的寻求。

阿尔贝·加缪1913年出生于法国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的一个工人家庭。他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西班牙人。阿尔贝·加缪刚刚1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于“一战”的炮火,母亲不得不靠给富人家当女仆来挣钱抚养他。因此,阿尔贝·加缪从小饱尝生活的艰辛。他依靠自己的勤奋和不断获得的奖学金,依次读完了小学、中学,又进入阿尔及利亚大学攻读哲学,获得了学士学位。1933年之后,他参加了反法西斯运动,并且加入了一些阿尔及利亚的政治组织。阿尔贝·加缪开始文学创作的时间很早,在1937年,阿尔贝·加缪就出版了随笔集《反与正》,第一次表现出自己思想的锋芒,他的随笔涉及到了人在被异化的世界里的孤独感、人面对自身的罪恶和死亡威胁时应该如何做出选择等等。

1940年,阿尔贝·加缪来到法国首都巴黎,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先在《巴黎晚报》从事编辑工作。在一年的6月14日,希特勒军队的铁蹄就踏进了巴黎市区,很快,由纳粹扶植起来的法国傀儡政权维希政府开始运作。这年的冬天,阿尔贝·加缪带着妻子离开沦陷的巴黎,来到了阿尔及利亚的奥兰城教书,在这里一共住了18个月,正是这一段生活,使他酝酿出《鼠疫》。同时,他还写了三部都带有“荒诞”这个主题的作品:出版于1942年的中篇小说《局外人》和散文集《西绪福斯的神话》,出版于1944年的、描绘历史上的暴君的戏剧剧本《卡拉古里》。这是他早期作品中最重要的开端。

中篇小说《局外人》是他的成名作,小说隐藏的主题是“世界是荒诞的”:小说的主人公索尔默是法属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的一个小职员,他经济收入低,无力赡养母亲,就把母亲送到了一家养老院。有一天,他母亲忽然去世,得到了通报之后,索尔默前往养老院去安排母亲的后事。但是,在索尔默为母亲守灵的时候,他抽烟、打瞌睡、喝咖啡,并没有感受到悲痛,而是感到一种无所谓的麻木。这使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第二天,索尔默去海滨浴场游泳,碰到了一个自己钟情过的女人,晚上便和她又搞在一起了,这也使他感到匪夷所思。他有个邻居叫雷蒙,喜欢殴打四处偷情的情妇,结果,雷蒙情妇的弟弟生气了,纠集了一群阿拉伯人前来找雷蒙算账,找错了人,敲响了索尔默的门,最终把索尔默牵涉进来,于是,一片混乱中,索尔默糊里糊涂地开枪打死了一个前来挑衅的阿拉伯人,瞬间就成了一个杀人犯,被警察抓起来了。在法庭上,面对法官的质询,对母亲的死和对自己开枪打死的阿拉伯人,索尔默无动于衷,继续表现出一种漠然的、无所谓的、冷酷的态度,完全不像一个母亲刚刚去世的人的作为。这一下子激怒了法官和律师,结果,本来是正当防卫的索尔默反而被法官判处死刑。按说,这样的情节已经够荒诞的了,可是,即使在死亡来临的时刻,索尔默也觉得无所谓,因为,他觉得,自己存在的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本来就是那么的荒诞和不合理,无论是个人遭遇还是整个社会体制都是这样,索尔默就这样无所谓地被处死了。

《局外人》这部小说,是20世纪小说中一部十分重要的、不能回避的作品,它篇幅不大,情节也不复杂,但是其主题尖锐而深刻。可以说,《局外人》表面上塑造了一个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人,一个精神世界麻木的人,但是,在小说的背后,阿尔贝·加缪要告诉我们的则是“存在的荒诞感”:虽然每个人都有对抗这个荒谬世界的力量,但是一个人却不可能改变世界,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命运,做出选择也是必须的。

在阿尔贝·加缪的全部文学作品和哲学随笔当中,“荒诞”是他强调的最重要的一个概念。“荒诞”这个概念也是20世纪文学和哲学中非常重要的关键词之一。但是,对“荒诞”的解释则大为不同,各人有各人的表述。那么,什么是阿尔贝·加缪所理解的“荒诞”呢?让我们来听听他是怎么说的:“这个世界是不合理的,这是人们可以明确说出的表述。但是,荒诞是这一不合理性与人的心灵深处所呼唤的对条理性的强烈要求的对立。”听上去,他的这句解释特别的拗口和费解,其实,他理解的人生荒诞感,是人对世界的主观感受。阿尔贝·加缪认为,人在面对艰难而机械的现实生存的时候,每天都要按照一个节奏和生活模式来生存,必然要产生出这种荒诞感来:我为什么要这么生活?我为什么不能以其他方式生活?可是,偏偏你就不能以其他方式生活,你还必须要以你现在的方式生活,于是,这就产生了荒诞感。

在阿尔贝·加缪的散文集《西绪福斯的神话》中,他更加形象地阐明了“荒诞”这个命题:在希腊神话中,巨人西绪福斯每天都要推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山,但当石头推上去又滚下来的时候,他必须要挡住那石头,然后,继续地将巨石往山上推,如此反复,永不停止。他认为,人类本身就是由西绪福斯这个形象所代表的,人类面对的生存处境,和可怜的巨人西绪福斯是一样的,需要周而复始地去推动那不断滚落的巨石,人类永远也不能摆脱受摆布和受惩罚的命运。阿尔贝·加缪产生了这种理念,显然是他对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导致的混乱和衰落的欧洲的观察所得出的,是他对诞生了纳粹和集权体制的欧洲现代文明的批判所产生的,是他对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衰落和日益发达的大工业机器和官僚系统造成人的异化的观察所得出的结论。按我的经验,《局外人》和《西绪福斯的神话》可参照起来阅读。局外人索尔默甚至可以看成是作者阿尔贝·加缪的一个分身,是阿尔贝·加缪对自身存在境遇的反思和呈现。阿尔贝·加缪的戏剧剧本《卡拉古里》同样也是一个主题意识很强的文本,可以一起参照着阅读。他的《局外人》、《西绪福斯的神话》不同的作品互相映衬,成为解读阿尔贝·加缪“荒诞”命题的三个样本。

阿尔贝·加缪并不是一个纯思辨型的哲学家,他从来都没有像萨特那样写过砖头一样厚的哲学著作。他是以自身经历、以文学创作中的人物形象和人的行为,来推导出时代的哲学命题的带有哲学思想的小说家。

1956年,阿尔贝·加缪发表了中篇小说《堕落》,还出版了包括6个短篇小说的集子《流放与王国》,这个时候,他的思想多少已经开始转向基督教伦理的探讨,对过于世俗化的道德和存在的命题,已经不那么感兴趣了。中篇小说《堕落》的发表,实际上是对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知识分子的一种质疑。后来,他们之间爆发了激烈的论战,两个人的关系因此而决裂。最终,我发现,时间站在了阿尔贝·加缪这一边,历史证明了他要更加正确,而萨特在当时似乎正确,但是后来则并不正确了。

1957年10月,瑞典文学院宣布,44岁的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获得了该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阿尔贝·加缪因此成为了这个奖项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之一。这一年的12月,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在瑞典的一所大学做了一场题为《艺术家及其时代》的演讲,他说道:“面对时代,艺术家既不能弃之不顾也不能迷失其中。如果他弃之不顾,他就要说空话。但是,反过来说,在他把时代当作客体的情况下,他就作为主体肯定了自身的存在,并且不能完全服从它。换句话说,艺术家正是在选择分享普通人的命运的时候肯定了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艺术的目的不在立法和统治,而首先在于理解。”

1960年,47岁的阿尔贝·加缪在一次神秘的车祸中丧生,在他随身携带的提包里,还有一部没有完成的长篇小说手稿《第一个人》。《第一个人》是一部没有完成的作品。我常常想,要是阿尔贝·加缪把它写完再遭遇那场车祸就好了。我还记得作家刘震云在看了《第一个人》之后的惊诧,他说,没有想到加缪写得那么的扎实和严谨。的确,一旦你翻开《第一个人》的第一页,你就体会到阿尔贝·加缪的非常扎实的叙述和白描的写作手法。这是一部回忆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并清理自我和时代的关系的小说,主题是对父亲的寻找和对自我成长的发现。很可惜,这部小说只完成了第一部分《寻父》,第二部分《儿子或第一个人》只完成了一半,第三部《母亲》则只留下了一些大纲和散记。这部小说显然有着鲜明的、加缪的自传色彩。看来,阿尔贝·加缪打算写一部属于自己的“情感教育”式的小说,对个人的生活赋予一种史诗的面貌,他想写出一部像他那样的、在阿尔及利亚成长起来的法国人的史诗。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使得这部作品成为了永远的断章。

转自 《深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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