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译者序

杨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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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

《红楼梦》作者在开卷第一回中曾“自云经历一番梦幻之后”,于是“十年辛苦不寻常”“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终成“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千古奇书“石头记”。书中又比出“风月宝鉴”正反皆可照人。按所谓解构主义的观点,书里的故事与书外的故事常常是互为表里,密不可分。

十几年前,笔者似乎可算作“已发菩提心”的文学青年,可命运不是那省油的灯,你“心比天高”,一定让你身陷九地,让你七荤八素一番。于是也颇经历了一番不足与外人道的人生境遇。因而从一位留学生朋友手中拿到那本外文版《悉达多》之后,如好好色,如饮甘醇,一口气读完,拿自己的经历及心路历程与书中相互发明,相互印证,可算我一生中甚为难得的读书经验。

当年曾有一位画画的朋友也曾与我谈论《悉达多》,说从中得到种种启示云云,然而他所根据的是一个音译书名的版本。我读了那个版本遂萌生了为中国贡献一个与原文般配的汉语版本的想法,因为那个版本把“在水面行走”翻译成“潜入水底”。当时笔者年龄是25岁。

“缘”是一个奇妙的东西。本书在十年前就已经完成翻译,直到今天才得以出版,其中种种因缘令人多生感慨。十年前,我虽然对自己有绝大的信心,对我有信心的却只有几个朋友而已。今天我重读自己十年前的翻译,发现可修改的颇为有限,其中有些“精彩”的部分令我心生羡慕之心,毕竟是“过去之我”的手笔。十年前,因为这本小书很难赢利所以出版社觉得很难列入出版计划,如今,读者与出版市场的成熟终于促成本书与读者见面。

每个人都有自心中的悉达多。《悉达多》的翻译伴随着我心中悉达多的成长与成熟,我体验了悉达多的孤独与烦恼、悉达多的追寻与苦修,我经历悉达多的堕落与超越,我也感受了悉达多的觉醒与证悟。

《悉达多》的翻译

翻译有多种类别:有学者的翻译,如柏拉图《理想国》的翻译;有圣者的翻译,如《圣经》或《维摩诘所说经》的翻译;有诗人的翻译,如本书《悉达多》的翻译。英国桂冠诗人华兹华斯说:上品诗如强烈情感之自然涌流。

的确,如果没有对《悉达多》全书透彻的理解,并由此在感性的层面把握全书的旋律,成功的翻译就无从出现。《悉达多》书中的故事属于所有对生活具有“审视心”的读者,是对所有不甘堕落的人们的心路历程所作的回肠荡气的咏叹。因此,对我而言,本书的翻译过程仿佛是一次深长的呼吸,一次深沉的冥想,一番心灵的沐浴。翻译过程中我总是要求得作者之心与译者之心心心相应才将文字形诸纸面,务必使作者的疑惑成为我之疑惑,作者的觉醒成为我之觉醒,作者的轮回成为我之轮回,这样,译出的文字才不会生涩与突兀。

笔者有意将译稿的文字设计成具有某种“庄严”感,以免过于平易而损失了原文的深义,同时也符合叙述古代故事的要求。书名Siddhartha的翻译采用在中国广泛通行的“悉达多”三字,为唐代玄奘法师所译。此西文名与汉文名当都从梵文而来,懂西文的读者当惊讶于西文名与汉文名发音之相近。“乔答摩”一节中笔者也大胆采用了佛经中的“世尊”一词来翻译对佛陀的称谓,其西文原义是“光耀世界者”。Kamala(伽摩拉)中的Kama为爱神的名字,笔者于是采用了通行翻译中较有印度色彩的“伽摩”二字。有时为了避免直译的干涩平白,笔者也采用了一些具有禅意的用语与概念,如“船夫”一节中悉达多论时间:过去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万法皆如,俱入目前。

《悉达多》一书可归于哲理小说一类,而小说的可读性至关重要。笔者的目标之一是提供一个可朗读的版本,请读者评判这一目标是否已经达到。笔者尤为喜欢“觉醒”一节中情景俱佳的文字,特抄在此处:

“悉达多在自己的行程中每走一步都学到新的东西,世界在他眼前已全然变幻并使他心醉神迷。清晨,他看到太阳从森林和山峦的那边升起;黄昏,他观赏远方棕榈海淮上的落日,夜晚,他仰望天上的星辰,还有那镰刀形的月牙儿象一只小船在监黝黝的夜空漂游。他看到天上的浮云,雨后的彩虹,夜空的群星,清亮的小溪,奔流的河水,忙碌生息的动物,岩石,绿树,芳草,美丽的花;早晨树丛上晶亮的露珠,远处淡青色的山峦;鸟儿鸣啭,蜜蜂嗡嗡,小风轻柔地吹过稻田。这色彩缤纷、仪态万千的世界久远以来就一直存在:日月星辰永远在照耀,江河永远在奔流,蜜蜂也永远在嗡鸣。而在从前,这一切在悉达多的眼中只不过是空虚无常的幻影,无可信托,注定为思想所蔑视和抛弃;因为那一切并非实在,实在隐藏在这可见的现象世界的另一面。但是现在他的眼睛则迷恋于这个世界。他看到并承认了这可见的现象界,他要在这一世界中寻求自己的位置。他不再追求实在,不再企图在这现象世界的另一边追求自己的目标。当一个人以孩子般单纯而无所希求的目光去观看,这世界是如此美好:夜空的月轮和星辰很美,小溪、海滩、森林和岩石,山羊和金龟子,花儿与蝴蝶都很美。当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如此觉醒,如此专注于当下,毫无疑虑地走过这个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赏心乐事。”

可惜,命运弄人,这是悉达多堕入凡尘的开始。本书的好处之一是:你会接受悉达多心路历程中的所有的“逻辑”,而这所谓“逻辑”却是永远自我否定的逻辑。

禅的理性主义

世界有太多“名”与“实”,“相反”与“相成”的矛盾。佛教在某些人心目中“迷信”而已,而在另外一些人的心目中又是不折不扣的,“现实”的理性主义。正如“现代理论物理学”与所谓“东方神秘主义”的奇妙相遇(参见Tao of Physics),使得最科学的原子弹得以制造的理论基础与似乎离科学最远的佛教宗教信仰融为一处。另外一个最“形象”的例证:电影《黑客帝国》(Matrix)的理论基础是佛教,影片故事中的虚拟世界尤其显示佛教教义中“万法唯心”的思想。而该影片的编剧沃卓斯基兄弟“很喜欢史诗与哲学,喜欢叔本华…”,拉里·沃卓斯基“比大部分德国学者更了解赫尔曼·黑塞”。这是一个“现象界”惊人扩张的时代,一个缺乏信仰的时代,一个需要更宽广精神框架的时代,一个令人无所适从的时代。因而,这也必将是一个需要“圆融统一”的时代,一个需要“禅”的时代。

黑塞的“禅”却有着理性主义的背景:不是从信仰出发,不是从书本出发,不是从社会意识形态出发,而是把一切置于自身的理性观照之下,以理性的精神引导自我走过世界,走过生命,走过一切心与物的形相,从而达到物我一如的解脱境界。钱穆论中西文化之异同时说:中国是诗的文化,而西方是戏剧的文化,而《悉达多》一书却是西方文化中的异数,其目标不是表演出人生,而是将心灵在人生中的真实感受加以诗化的演绎。因此,一个关于佛教的故事竟拔除了任何“盲信”的因素,在中国的阅读空间中可算独树一帜了。

一位西方读者评论道:悉达多的文字很容易读,而真正读懂可能需要一生的时间。另一位读者则说:不是黑塞写《悉达多》,而是悉达多在写黑塞。而悉达多之深刻并不在于故事背景的遥远,不在于论道的高妙,而在于阅读过程中强烈的切近感与现实感,读者的内心自我不期然飘然升起随书中的《悉达多》踏上精神之旅,而读者现世的经验竟可以在旅程中得到超拔而化作具体的证悟。《悉达多》竟不妨作为现代人的入道阶梯。

黑塞与悉达多

公元一八七七年出生于德国黑森林畔卡夫镇的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是一位带有东方神秘色彩的现代“经典作家”。在西方世界,黑塞已进入名垂永恒的经典作家的行列:他曾获歌德文学奖,冯塔纳文学奖,并于一九四六年以小说《玻璃珠游戏》获诺贝尔文学奖,文论家们称之为“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

黑塞的作品深刻揭示了正直的人们在世俗文明(一切以名利为转移),尤其是现代世俗文明的压迫下所面临的精神危机与心灵孤寂。在其所有作品中,黑塞试图以某种圆融统一的境界来调和甚至包容阴与阳,善与恶,物欲与神性,世俗与超越等两难命题。

黑塞对东方文化(包括印度文化与中国文化)的理解与研究,恐怕远远超乎一般中国人对他地了解。黑塞研究过佛教、老子与《易经》,并曾在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中描绘过一位“竹林七贤”式的中国人形象。

《悉达多》(Siddhartha)是黑塞最著名、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也是黑塞作品中外语译本最多的小说,到一九七七年已有三十四中外语译本,仅印度就出版了二十二中方言版本;而中国至今尚未出版过具有影响力的单行本。

当今中国正处于经济起飞与文化重建的重要时期,对传统文化(包括佛教)的关注与弘扬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新的热点。佛陀的故事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崇高、最美丽的故事,在富于佛教传统的中国又是最流行的故事。《悉达多》是以一个现代西方人的独特视角,写出了一个富有渊深的人生哲理、曲折动人的东方的佛的故事。全书充满了清明的理性、深邃的思辨与崇高的诗情。

《悉达多》一书适合于不同层次的读者。一般读者会醉心于书中百转千回、引人入胜的情节;善于思考的读者会折服于黑塞日尔曼式的深刻思辨力;追求信仰的人们可以玩味书中隽永而空灵、只可悠然心会的禅意。喜欢古典也可,这是古代印度的故事;喜欢现代则可从书中获得一分在金钱浪潮冲击下的清醒与淡泊。

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悉达多》在大学生中几乎人手一册,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悉达多》在中国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

 2004年7月于望京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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