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格里耶在中国的十九天

陈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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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1月8日，法国新小说作家阿兰·罗伯－格里耶与夫人卡特琳娜从巴黎飞往香港，开始了他们一生中的第二次中国之行。在十九天的旅行当中，罗伯－格里耶夫妇先后到过广州、阳江、湛江、雷州、海口、三亚、桂林、香港，并在广州出席了“《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首发式”，以及分别在广州中山大学和香港科技大学作了两场小型讲座。为配合作家的到来，香港科技大学还举办了一个作家五部电影作品的放映周。与1984年的首次访华不同，此次旅行是由他的出版人陈侗邀请并作出安排，因而在各个方面满足了作家夫妇的个人愿望。相应地，邀请者本人也在一个可以预计的范围内对作家的思想和生活有了新的发现。

　　桂林寺院中的“玩火游戏”
　　唯一能将罗伯－格里耶视为普通旅行者的是他对寺庙的热情，他可以在佛堂里逗留很长时间，静静地看人们做法事，但如果你问他要不要也拜一拜时，他的回答是很干脆的：我有我的上帝！

　　这张照片摄于桂林。当时寺院里没有多少人，卡特琳娜买来了一柱香，作双手合十状：罗伯－格里耶将手中的大把香像点柴一样地点着了，然后举向空中。这个时候，我从镜头里看到的新小说作家完全像一个绿林好汉，一个弑君者。

　　在深圳开往广州的高速列车上，怕冷的罗伯－格里耶索性找出了他的红色围巾，将它缠在脖子上。从照片上看，人们很难相信这是在南方的列车上，还以为是直达莫斯科呢！罗伯－格里耶为什么如此怕冷？这可能与他年轻时在法属殖民地工作过较长时间、习惯了那里的酷热天气有关。有意思的是，书刊上登出的他的照片大都是在较寒冷的条件下拍摄的，唯一的一张穿短袖夏装的全身照摄于50年代的马提尼克岛，而那时作家还根本意识不到新小说以及他本人未来的发展。一个月后，在巴黎我又与罗伯－格里耶见面了，天气虽然比11月还冷，但罗伯-格里耶披的还是这件大衣，还是这条围巾，他没有为他的中国之行特别准备什么，而是将他最习惯的东西带到了世界的另一 头。

　　我们来到这家湘菜馆吃晚饭只是因为罗伯-格里耶喜欢吃辣椒， 并未想到这里也成了伟大领袖的“纪念堂”。罗伯- 格里耶在“为人民服务”的大牌子下做了一个普渡众生的摊手动作，然后就要来了红酒，说为了毛主席我们应 当喝红酒。红酒过后又是湘泉酒，罗伯-格里耶特别喜欢那只盛酒的小杯子，问过餐厅后他把它留下了，而我则要多了一瓶湘泉酒，在电梯里道晚安时交给了罗伯-格里耶。

　　烤红薯
　　在我所拍的罗伯-格里耶夫妇在一起的照片中， 这一张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在一个田埂上，背景是天空，画面两侧是照片中的主角，中心是一块被咬开了的烤红薯－－无论如何，这些因素之间很难建立起一种合理性，而当它们出现在我镜头前的那一刻，我却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妙瞬间。

　　这块烤红薯是从岩洞外带下来的。那一天罗伯－格里耶无可奈何地游完了岩洞仙境，径直爬到了山顶，在山顶看到山脚有一个养殖场，顿时振作起来。我们随同他一块下山，在路边遇到了一个卖烤红薯的摊档，与下面的另一个摊 档相比，这一档显得特别清静，罗伯-格里耶说，在这里买一个烤红薯吧，这里没有什么人。

　　香港地铁中的崇拜者
　　有一天，我们刚钻进地铁车厢，一名中国女子就用法语跟罗伯－格里耶和翻译对起话来了。当她知道罗伯－格里耶是著名作家后，就掏出她随身携带的《法汉小词典》请他在上面签名。罗伯－格里耶照办了，在一本根本不是他写的书上签了“Alain”（阿兰）。接着，女孩又向翻译索要名片，当她看到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王锴”二字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原来您就是王锴先生，我们都是靠您的书学习法语的哟！我看着被晾在一边的罗伯－格里耶，替他“打抱不平”：在香港，王先生的名气可是比您大得多啊！

　　新小说作家正在穿袜子
　　罗伯－格里耶在《重现的镜子》中曾提到自己幼年不喜欢大 海，将大海置于另一种与恶梦相伴的境界里，这只不过是叙述上的一种需要。事实上，一个出生在布雷斯特海港的布列塔尼人怎么能不热爱大海呢？到三亚就是为了看海，不是看那片竖着一块刻字的石头的大海，而是看自然的大海。所以，对于最初那片像游乐 场一样的海滩，罗伯-格里耶二话没说扭头便走。而在这里，在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人迹罕见的沙滩上，罗伯－格里耶做出了各种一只破了一个小洞的袜子套回脚上时，他说出了即将出现在照片下的一行文字：新小说作家正在穿袜子。这句话充满了对于强调客 观性的批评家的揶喻，可以看成是对于大众媒介的善意的讽刺和对于自身的明星效果的嘲弄。

　　“大碌竹”与差异性
　　当翻译试探性地问罗伯－格里耶，热爱农村是不是一种怀旧 情绪时，新小说作家果断地表示否认：在他眼中，农村只是比城市更多地体现出一种差异，因而更值得进行观察。如果你说这片房子很破，罗伯－格里耶会马上予以纠正：不对，只是旧而已。“破”与“旧”，本来是极为相近的两个词，但是，主观与客观却分明使不同的价值取向显露出来。

　　有广东及其周围地区十分普及的“大碌竹”可作为抽烟这一行为的南北差异的典型反映，它是机制卷烟、自制卷烟、喇叭筒、烟 斗、旱烟袋、水烟……之外的另一种“水烟”，与水烟同理，但却更简便。罗伯－格里耶除了偶尔会抽上一支雪茄，对其它烟并无爱好，因为在这里他又发现了差异性的存在。

　　运干草的两轮车
　　在由雷州至徐闻的途中，几辆不为当地人所注意的两轮车此 时正成为作家所追逐的对象。尽管罗伯－格里耶一声不吭，我还 是猜到了：他正在替他的作品寻找一些物证，在“传奇故事”第二的《昂热丽克或迷醉》中，不正是 有运干草的两轮马车和举着一把大镰刀的农夫吗？这样的车子， 而且也是运着干草，在我们的生活中属于并不多见的画面，眼下却被罗伯－格里耶赶上了，这或许是作家一惯强调的不确定性在 起作用运于草的两轮车在由雷州至徐闻的途中，几辆不为当地人 所注意的两轮车此时正成为作家所追逐的对象。尽管罗伯－格里 耶一声不吭，我还是猜到了：他正在替他的作品寻找一些物证，在 “传奇故事”第二的《昂热丽克迷醉》中，不正是有运干草的两轮马 车和举着一把大　刀的农夫吗？这样的车子，而且也是运着干草，在我们的生活中属于并不多见的画面，眼下却被罗伯－格里耶赶 上了，这或许是作家一惯强调的不确定性在起作用。

　　雷州餐馆的卡拉OK
　　在艺术上强调自己是一个现代主义者的罗伯－格里耶，在生活上却是比较古典的：他不懂得也不想使用电脑，家里没有电视机，而且就连汽车也有近四十年没有开过了。不过，作家夫人在对待新的发明物方面就是完全不同的态度了：BP机、移动电话、卡拉OK，这些东西不光让她感到很新鲜，而且真还把她诱惑住了。于是，在我们到达雷州的第一天，由于瞥见了餐厅墙角的电视机，罗伯－格里耶替夫人作了一项安排：今天晚上，我们还在这里吃饭，我们卡拉OK。

　　中山大学的现代文学启蒙
　　本来想给罗伯－格里耶在广州多安排几场讲座，但是有一件事非常难办：罗伯－格里耶不能在讲课前吃东西。多一场讲座就意味着少吃一顿，这无疑是让他 的接待者扮演了一个剥削者的角色，于是我决定放弃任何“集体诈取”的念头。

　　参加中大讲座的都是会说法语的师生，对于作家来说要比通过翻译轻松一些。不过，有一个问题始终是摆在这里的：究竟有多少人能理解作家的文学主张呢？

　　罗伯－格里耶在课堂里眉飞色舞地讲着他的“现代小说中的主观性和客观性”，他的夫人卡特琳娜则呆在隔壁的一间教室里。在四十年的共同生活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是不是已经厌倦了丈夫的喋喋不休，或者觉得事情本该如此？

转自 新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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